李沧东导演带着新作《燃烧》刚结束了平遥电影节的行程，转眼间出现在伦敦电影节，这次笔者有幸做了采访，并参加了Screen Talk，现把两部分内容一并整理分享。

　　李沧东导演有着不平常的电影生涯轨迹，到了40多岁才导演了第一部作品，至今虽然只有6部作品，但每部作品都维持着惊人的高水准，并得到了诸多肯定， 包括《绿洲》获得59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和最佳新人（文素丽），全度妍则通过《密阳》获得60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，上一部作品《诗》拿下63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剧本，时隔8年后带来的《燃烧》在今夏的戛纳电影节创下场刊最高分记录3.8，遗憾的是最终颁奖上颗粒无收，成为电影节最大遗珠。

　　当回顾其电影生涯，看作品中的一幕幕场景时，不但惊叹于导演捕捉真实状态，通过电影视听语言展现的能力，同时痛心于角色传递的情感，而且这次还多了一份无力感和沮丧。作为有着在中国，韩国，英国工作和生活经历的朝鲜族，发现不同电影中表现的不平等的社会，越来越趋向分裂的状况，当代人空虚和无力，失去话语权的边缘人等处境和问题并不局限在韩国，能够说是无处不在，在各个地区以不同方式呈现，而且这样一些问题不但没有正真获得解决，感觉是进一步加重。这不禁让我思考为何会如此，也好奇曾任职韩国文化部部长的李沧东导演，他是有什么经验和见解可以分享， 但是就像《燃烧》中所表达，面对越来越没办法理解的世界，他认为他是对于现状负有责任的一员，所以无力，也不愿解答，只能提出问题，让大家共同寻找答案。

　　Q：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，终于看到了这部新作《燃烧》，您是如何准备这部作品的？

　　A：我一直在思考着通过什么样的电影与观众沟通，寻找观众能够感兴趣的故事同时要能够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信息，包含着当下年轻人的愤怒和困惑，这并不局限于国籍，信仰，所以一直在寻找，当读到《烧马棚》时觉得可以借这个设定做展开。

　　Q：从原著中是30多岁有家庭的作家身份，您做改编时把人物设定为更年轻的，边寻找工作边写作的身份，这是如何考虑的？

　　A：读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时，难免会把小说中人物和村上本人联系起来，虽然人物并未像村上那么成功，他的小说只提供了悬疑，没多少细节。这给了我不同解读和发散的空间，我是想借用悬疑，讲更广泛的生命的，这世界的悬疑（mystery），所以我需要一位更加敏感和存粹的，不带有岁月痕迹的年轻角色设定。

　　A：影片中的暴力场景是并非出于商业考虑，我是想探讨的是更大的悬疑（Mystery），处处可见的不平等，政治问题，我们所见到的，我们没办法见到的虚实关系，电影又是什么，等更广泛和综合的悬疑。

　　回到片尾，发现不少观众通过“线索”，认为Ben是杀人犯，其实无法得出这种结论。最后一幕可能是发生的，但也有一定的可能是准备作家的钟秀在写的小说内容，甚至是他的妄想，之前介绍过海美的猫是有自闭症，导致钟秀一直未见过这只猫，所以片尾我们见到叫了名字后很快到钟秀怀抱的猫。

　　如果这是同一只猫的话，这之间是有所矛盾，所以说并不说明一种明确的信息，同样收纳盒也是，Ben可能仅仅是有这种给女性朋友化妆，收集饰物的独特兴趣。

　　我刚在酒店前（采访地点是Mayfair酒店，周边是伦敦最贵的地段之一，集中着豪华酒店和餐厅，名品店等）看到了不少跟Ben形象相似的人，他们西装革履，打扮干净利落，非常有修养，有些人可能是做金融的，或者地产开发的， 他们日常的工作可能是在电脑面输入一些数字，但这些看似无意义的数字后可能是一些人失去工作，失去积蓄，一辈子买不到房子等情况，间接夺取众多人的生存，并不是说这些人有什么错误，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现状，所以Ben是否是真正的连环杀人犯其实不重要的。

　　A：观众可以看到有两位男性，一位是钟秀，现实生活中挣扎，充满无力感，相反Ben是非常富有，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，但他无法感受到丰富的情感，这表现着当下年轻人的两面，只有海美跳着Greater Hunger的舞蹈，试图追寻人生的意义，望着海美的两个男人其实都无法了解她，钟秀是有些嫉妒的，大男子主义的，Ben可以在后面看到打着哈欠，也无法理解海美的，她在寻求什么是片中各种悬疑中最为重要核心的。

　　那个场景是日落时分，称为Magic Hour，是光与黑暗共存，虚与实的分界点，可以感受到风，空气中飘着的味道和尘埃，看到背景中行驶的车辆等等，可以说是生命中所有元素都起在一起，在这样的时刻，海美在跳着舞。

　　对我来说如何以尽可能自然光的条件下，捕捉自然的存在，表现属于她自己的自由和即兴感是最为重要的，这段场景之后，如果是传统的悬疑片，那会把焦点放在海美的失踪，寻找答案，但我更关注的是让观众思考海美在追求什么。

　　A：刘亚仁以塑造拥有强烈情感的角色出名，但本片中需要表达被动的，要隐藏情感的角色，所以这种反差可能会有意思，心中所想很多，但是没有多少台词，我想更加困难，所以对此进行了很多对话，包括走路姿势，表情中寻钟秀，刻画一个敏感的人物。

　　跟另外两位演员也是，我们进行了很多对话，因为角色的模糊性是很关键的，海美角色有很大的可能是习惯性撒谎，有可能是很诚实的，钟秀角色也是看起来很存粹，但是在隐瞒什么，Ben是更加不确定的。

　　Q：您拍电影之前是作家身份，到40多岁才拍了第一部电影，人生轨迹很有意思，能分享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吗？

　　A：我到了30多岁，奔四的时候，我并不想继续我之前的路，孔子说”四十不惑“，但是那一段时间我的困惑是最大的，主要是对当时状态的不满让我不得不做出寻求另一种路的决定。

　　A：那时是1997年，韩国电影产业处于最低谷，大众直接说“给钱也不看韩国片！”，应该说电影和观众的距离是最远的时候。为了可以使拍片这种可能性存在，我不得不选择黑帮片这种观众更容易接受的电影类型，但是我的关注是角色的身份认同，我现在居住的Ilshan（一山，首尔的卫星城市）当时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我想一个人的生存环境经历大如此重大和迅速的变化时，人的身份也应该会受很大的影响，所以想探讨这个身份问题。

　　Q：通过前一部作品的成功，拍《薄荷糖》时感觉更有野心，选择了倒叙方式，这是如何考虑的？

　　A：那时迎接千禧年，面临未知的一千年，大家充满希望，我想虽然不知道明确的未来，但是能回到过去。那时我也是40多了，一次剃须的时候从镜中看到自己，想着“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老了？”虽然现在想起来很可笑，但是那时觉得当时的面貌就是20岁时想极力避免的，既然现实中无法回去，那就通过电影回去吧（笑），所以最终选择了倒叙方式。

　　Q：《绿洲》中的主角是边缘人物，一位残疾人和有轻度精神问题的人，如何对这类特殊人群产生关注的？

　　A：并不是想聚焦在社会边缘人物，说起来复杂，当我通过《薄荷糖》第一次去戛纳电影节的时候，那次体验很特别，灿烂的阳光下，以蔚蓝的地中海和蓝天为背景，进行着华丽的盛宴，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，我想到大家都是为了庆祝电影所能带来的幻想（Fantasy）而聚在一起，我想到对我来说电影带来的Fantasy又是什么呢？

　　我想到了爱情故事，这类普通观众最容易感受到的强烈情感，但是爱情又是很主观的，所以当事人的爱情并不是会普遍被接受，片中人物，不单是残疾人，因为身体和脸部扭曲，很多人会避开正视的，再加上不适应社会的问题青年，对于这两人之间的爱情，大众普遍会视而不见，或者不想承认这种存在。

　　可以补充一句，我的亲姐姐是患有少儿，虽然现在条件好多了，但是我们成长的时候条件是很艰难的，如果家里有一位残疾人，家人全部要一起承担，这让我感触很多，所以并不是说刻意要刻画社会边缘人物，我周边就存在着很多这类人，我所熟悉的就是这类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中面临的问题。

　　Q：（放映了《绿洲》在警察局录口供，因为没有办法表达而失控的场面）在片中文素丽献上精彩的演出，能否分享当时的合作情况？

　　A：通过《薄荷糖》登影坛之后，文素丽并未接到很多片约，她一直在等待，所以当有《绿洲》合作机会时，对她来说可能是延续她的电影梦的胜负时刻，所以她进行了很多准备，做为志愿者帮助残疾人，为了被她们接纳，一起生活，学习和感受她们的生活方式。

　　做为女演员，本能上应该抗拒变丑的，但是她不断努力，那种身体各部为以不同方向展开的表演，不是简单模仿，也不是单纯技巧能达到的，超出了我们所说的优秀表演的范畴，拍那一幕时，让人感受到震颤，所有剧组人员都陷入很长的沉默。诸部电影的成败特别大程度上依赖文素丽的表演，是个危险的项目，周边人都表示担忧，但我只能相信文素丽能做到，她的表演也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。

　　A：密阳是讲述一个与神对抗的女人的故事，想探讨神，宗教对人意味着什么。如果有人相信神的存在，并按照神的旨意生存那被理解为很正常，但是有人如果相信神的存在，并与之抗衡的话是被认为很疯狂的，我想这中间有个讽刺（Irony），我想表达这种讽刺的局面，同时思考人生面临重大痛苦时，该怎么样度过。

　　Q：（放映了《诗》中尹静姬饰演的奶奶和孙子打羽毛球片段，期间警察把孙子带走，奶奶继续跟另外一位警察打羽毛球）此片段非常克制，角色间基本上没有对话，可以发现您的自信，是否能这么理解？

　　A：故事描述一位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美子，她在逐渐忘记一些词语的情况下，进行写诗的尝试。写诗意味着在生活中寻找美，但你不能因为寻找美而对于现实中的丑陋事情视而不见。从十几岁开始一个问题伴随着我，既如何能够同时感受艺术和现实？

　　今天早上，我穿过Brexit脱欧（笔者注：当天伦敦聚集了67万群众，反对脱欧），背对着那些对抗现状的人群走进了这座影厅，这让我感到愧疚，《诗》中奶奶寻求美，并且要接受现实，自己的孙子作出的丑行。其实我的设定是明确的，片中是奶奶把孙子告发给警察，但是拍摄时留了空白，很有意思的发现，有些观众坚定地认为是奶奶告发的，但还有不少观众是没办法想象是由奶奶亲自告发孙子。对我来说是进行了一种游戏，就像中世纪的道德审判一样，让观众做出伦理选择，从而更深入地感受角色。

　　Q：（《燃烧》中三人在Ben的家，厨房中准备做饭，阳台抽烟谈论”韩国有太多这类像盖茨比的家伙“场景）这是不是反映实现民主化进程后韩国年轻人的状态？

　　A：确实，上一代人的主体问题是如何推翻军事独裁政权，实现民主社会，有着很明确的目标，但是实现了民主以后却显得迷失了方向。其实这不是韩国年轻人的状态，放眼世界都有类似问题/之前不管是推翻阶级，推翻其他什么，有着世界会变好的坚定信念，但是现在处处有不合理的情况，有问题，让人开始怀疑，同时好像失去了斗争的对象，如之前提到脱欧，我认为这是一种文化的一部分，而不认为它能改变什么，大家其实都充满了无力感。我拍摄《燃烧》是为了呈现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现状。

　　Q：您提到这样一些问题，作为经历者，有什么可以分享的，减轻当下年轻人的问题？

　　A：时代在变化，变得更时髦，处于后现代时代，但其中充斥着不平等，不管是社会地位上的，经济上的，还是政治上的，但我们都不太清楚如何改变，所以显得无助。钟秀和Ben代表着现代年轻人的两面性。南北分割局面是我们更早一代，还有我们这一代留给下一代的，作为负有责任的一员，实在是很难给下一代建议，我只能抛出问题，我也很好奇年轻观众看到此片后对这些问题，各自的答案。